翌日起,眾人對秀麗的觀感完全改變。獲准出席審查大會、親眼目睹她的實力的同期進士們也不再於背地裡閑言閑語。
唯獨因高層官員職位陸續出缺,在人事替補之下匆匆接任禮部尚書的魯禮部官表示新科進士繼續又他負責教育,依舊是任意驅使、絲毫不手下留情。
審查大會當天不知為何潛入王城的燕青不知不覺銷聲匿跡,然而翌日黃昏,卻又突然現身於邵可府邸。
「可以讓我寄住到離開為止嗎?」
盯著燕青豪邁的笑容,秀麗對他完全無可奈何。只是想到這個神出鬼沒的男子應該有事在身,因此並未多加追問。
受邀借住府邸的燕青跟過去一樣,很快與眾人打成一片。
「那邊那個小朋友就是今年的狀元啊,唔——嗯、真厲害,他腦袋是用什麼做的啊?」
幾乎把這裡當成自己家一般,燕青舒適的坐在椅上,一如往常幫忙準備晚膳的影月連忙擦乾雙手,恭敬的一鞠躬。
「您、您好,初次見面,我是杜影月。」
「哦、真有禮貌——我叫浪燕青,請多指教。」
開口第一句話就是「滾回去!」隨著劍光一閃揮劍砍下的靜蘭狠瞪著擺出一副堅決賴著不走姿態的燕青。
「我說你,寄人籬下還不去幫忙準備完善?」
「呃、幫忙是可以啦,可是我只會做大鍋飯耶,把蔥切成蔥花、拿鍋鏟炒菜等等我完全不會,如果不介意的話是沒關係。」
「家裡住了個不動手幫忙、只會白吃白喝的大飯桶是最倒霉的事情。」
「靜蘭,做人不要這麼冷血嘛——在你危急的時候我可是路見不平、拔棍相助耶——!洗碗或出力的工作我一定一手包辦——」
語畢,燕青便望著忙進忙出的秀麗,開心的笑道:
「對了小姐,你表現得耶很棒,考上探花及第實在太厲害了!」
「嘿嘿、謝謝,啊、對了!你那邊怎麼樣?通過准試了嗎?」
國試相當於中央官僚飛黃騰達的門徑,而准試則是錄取地方官僚的考試。秀麗聽燕青表示他立志成為茶州州牧,卻在半途放棄考試,對於當時連考試都無法參加的秀麗而言,實在是非常奢侈又遺憾的事情。然而,不知是受了什麼影響,最後燕青告訴秀麗,他要參加准試,那麼接下來結果如何?
燕青聞言隨即露出一個自大的笑容。
「哼、哼、哼、這個問題問得好!我順利通過茶州准試了!」
「恭喜你!真了不起!太好了。」
「是啊、我打出娘胎以來還是頭一次那麼用功讀書——喂喂、順便問一下我的名次嘛。」
「啊、那一定很不錯啰,第幾名?」
燕青架子十足的大言不慚答道:
「倒數第二名。」
「…………………………」
除了志得意滿的當事人以外,在場所有人鴉雀無聲。
「怎樣?很厲害對不對?我本來以為一定會弔車尾——想不到還有人比我更笨!?」
「……小姐、影月,要是被傻瓜傳染就糟了,趕快找個地方把這傢伙扔了吧。」
靜蘭立即硬把燕青拖出房間。
「靜蘭!你好沒良心——!那我要向小姐揭穿過去的事情哦!」
燕青大叫著並緊揪著椅子不放,不過這次靜蘭完全不為所動。他逼近燕青耳語道:
「……你先擔心你自己吧,考這種名次還好意思擔任那麼多年的州牧?你有沒有搞錯啊?茶州州牧是從三品,亦即官位比四品上的侍郎來得更高,按照既定慣例,以各州州牧的地位等同於再過不久便可返回中央擔任各省署長官,結果你別說國試了,區區准試居然考個倒數第二名?笑掉別人大牙了!」
「呃?我竟然比那個擁有朝廷第一才子美譽、有點可怕的小哥來得更偉大啊?真驚訝——還不都是因為實務經驗根本不需要吟詩作詞的,雖然悠舜是很努力幫我補習啦——但總覺得聽了左耳進右耳出——」
「對你來說是一輩子用不到的多餘知識,所以出自本能排斥吧,真是,那個鄭悠舜拚命替你惡補過後才勉強考個倒數第二名,學生素質太差,任憑老師才高八斗也徒勞無功,你就是血淋淋的證明。」
現任茶州州牧副官的鄭悠舜與紅黎深、黃奇人同屆,實力遠在這兩人之上,曾經高中狀元及第的傳奇人物。除了行動不便這一點,個性冷靜沉重,眾人公認的鬼才,甚至有人傳言若非他志願前往茶州,或許現在早已躍升宰相也不足以為奇。
「唔哇、真過分——只要考上不就好了,倒數最後一名跟第一名還不同樣的做官的!」
「你去告訴第一名的說那個倒數第二名的曾經擔任茶州州牧試試看,保證他馬上看破紅塵,遁入空門。」
「啊、哈、哈!我說你,愈來愈沒口德了——」
靜蘭聞言隨即吃驚德遮住口——或許是吧。
「不過你看起來氣色不錯,這樣就好。」
「……啊?」
「誰叫你個性本來就差,聽到你尖酸刻薄德口氣,應該就是平安無事的證明。」
「…………我不想讓一個單細胞生物分析我的個性!」
站在稍遠處觀察兩人會話的秀麗與影月面面相覷。
「我頭一次看到那樣的靜蘭大哥——」
「就是啊!他每次遇上燕青就會變成那樣,可見他們感情真的很好……要是他早幾天來玩,靜蘭心頭的煩惱或許就可以早幾天解決也說不定。」
秀麗竊笑著,此時燕青倏地轉過頭來。
「啊、對了小姐。」
「什麼事?」
「我這次帶了個同伴來,方便的話能不能跟對方見個面?」
燕青開朗笑道。
「唔哇——這假貨做得還真是惟妙惟肖!」
審查大會結束之後的當晚,燕青受劉輝傳喚前往辦公房。在場除了劉輝以外,尚有三師以及絳攸與楸瑛、還有黃尚書與紅尚書。
開口第一句就斷定這枚戒指是贗品,燕青仔細端詳的目光卻浮現出讚歎的神情。
「這就是這邊的——那個假髮大叔匆忙之下命人打造,然後藏在假髮底下的東西啊?沒想到做得真的是非常——!實在、做得太好了,這下傷腦筋了,這要是交給茶本家,論誰都會信以為真。」
「——果然……是假的。」
劉輝瞥了霄太師一眼,只見霄太師神色悠然——無法判讀。
「茶州那邊,目前狀況如何?」
燕青正襟危坐,由於生來一副武官的外貌與體格,一旦抬頭挺胸,英氣勃勃的模樣絲毫不遜於楸瑛。
「——目前,悠舜他……鄭副官遭到軟禁,此外已故鴛洵大人的夫人縹英姬夫人在府邸之內也有人隨即監視,無法自由行動,另外鴛洵大人唯一的孫女春姬小姐幸虧英姬夫人反應機警,勉強幸免於難,目前正藏匿在某個地點。」
得知情況比一年前來得更為嚴重,劉輝眉心緊鎖。
「——發生了什麼事?」
燕青在夏天結束之際返回茶州,當時局勢尚無太大變化。一如先前預料,茶州州牧的職務已經無故遭到解除,大致情況與離去前相去不遠。而燕青回來之後與其師在州府四處巡邏也發揮了影響力吧。事態急轉直下是在新年剛過不久的時候。
「茶氏一族把腦筋動到春季的新人事頭上,新王陛下即將派遣新任州牧前來,陛下身邊圍繞了一群賢臣能吏的消息已經傳到了茶州,他們也得知我在夏天抵達貴陽一事,因此企圖在陛下派遣的能吏到任之前,打算先下手為強。」
「為何要對茶太保的夫人與孫女出手?」
「直到現在,他們仍然害怕鴛洵大人的影響力,唯一的獨生女與其妻已經在多年前過世,只剩下大夫人與其孫女依然健在,況且大夫人……呃、這、著實令人大開眼界。」
對於縹英姬似乎有所認識的霄太師與宋太傅不知怎麼的冷汗直流並且四目交接。
「鴛洵大人去世之後,大夫人便不再過問茶家內部的所有事情,其實,只要夫人有心的話,夫人絕對有辦法統合茶家。」
「縹英姬夫人嗎?」
「是的,當鴛洵大人前往紫州擔任太保一職期間,身在茶州以茶家宗主代理人的名義,陸續整頓肅清許多強出頭的椽子,完美達成任務的當然除了英姬夫人以外無人能出其右。」
燕青拐彎抹角的說法讓霄太師與宋太傅的目光顯得飄緲。
「然而,在鴛洵大人去世之後,夫人完全無心問事,一概全部抽手,結果那些椽子再次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不過他們經歷這數十年來,早已相當明白自己絕對敵不過大夫人的政治手腕。也就是說,他們對於英姬夫人的敬畏程度不下於鴛洵大人,因此他們全力防範新任州牧到任之後,與大夫人取得聯繫。」
「所以才將之軟禁?」
「是的,不過大夫人似乎一副無所謂的模樣,詳細情況請陛下詢問那位隨侍英姬夫人左右、冒著生命危險前來喊冤的姑娘吧,另外,這是請願書。」
燕青從懷中取出請願書,劉輝卻面色凝重。
「沒想到連鄭副官也遭到軟禁,明明有你跟在身邊,這是為什麼?」
面對露出不解表情的劉輝,燕青爬梳著頭髮,看起來似乎相當尷尬,當著國王面前,語氣突然轉為頹弱。
「還不都是悠舜那小子,自己找地方把自己關起來。說什麼他行動不便,就算想逃也是痴人說夢話,假使一開始就遭到軟禁,事情也不會比現在這樣更糟,一方面總不能丟下部屬逃之夭夭,反正在裡頭也能辦公云云……就連不久後氣喘吁吁趕到州府的茶氏一族也露出一副『哎呀——根本沒事可做』的表情。」
這次輪到與鄭悠舜同屆的紅黎深與黃奇人站在國王身後面面相覷……他的確很有可能會做出這種事情來。
「總之,茶州州官原本就在糟到不能再糟的環境下,冒著生命危險當官,直到現在沒有一位官員擅自脫離崗位。悠舜帶著能夠做下關鍵裁示的副官印信,自行搬入日常用品,成天窩在他布置舒適的『軟禁室』,還把鑰匙丟進火堆熔掉,我只好每天從高塔的牆壁爬上去,從窗口跳進去送公文給他,真是被操練到不成人形……要進到塔內讓他替我惡補也得費上一番功夫……老實說,有辦法爬上那座高塔的只有我跟師父而已,所以茶氏一族到現在還無法取得副官印信。因為那是專門用來監禁重刑犯的牢房,所以鐵門根本無法破壞。啊、現在跟悠舜一起坐鎮州府的是我師父,保證安全無虞。」
劉輝頓時啞口無言……監禁重刑犯的牢房?
「……印象中……據說鄭副官是一位行事穩重、安靜斯文、個性豁達的人。」
「是的,是這樣沒錯,不過單憑這一點的話,他應該不至於甘願冒著生命危險主動前往茶州,假如純粹好奇心作祟恐怕待不到半天就逃之夭夭了,可見他是個毅力十足,必要時勇往直前、奮不顧身的人。」
黎深與奇人忍不住噗哧一笑。形容的一針見血。
「因此茶州府的許可權仍然掌握在悠舜與茶州官員手中,有我師父在城內四處巡邏,我可以打包票他們不會有性命危險——問題在於,有人繼任茶家宗主的狀況。這枚假戒指的真品——象徵茶家宗主的戒指讓所有人找得人仰馬翻。鴛洵大人去世的地點也就這座貴陽城最為可疑——然而一年來根本遍尋不著。如果確定東西在這裡的話,茶本家勢必不惜耗費重金飛奔前來。」
不過……燕青垂下視線。
「自從鴛洵大人去世之後,至今已經將近一年時間,假如整整一年都找不到宗主印信,便可推舉代理宗主,重新打造新的宗主印信,不但可以象徵宗主地位,也能對所有事情做下關鍵裁示。沒有宗主的批准,茶家獨立開發的各項重大事業也無法運作,如此一來,與茶家無關的百姓也會遭受池魚之殃。假設一直找不到真品,遲早代理人與印信將會順理成章成為真正的宗主與印信。要是讓一個莫名其妙的傢伙坐上宗主之位,事情再也沒有比這個更糟糕了。茶州的茶氏一族許可權之龐大,恐怕連悠舜那小子也無力阻攔,唯一能夠與之相抗衡的,只有奉陛下聖旨前來赴任的官派州牧而已。」
「孤明白。」
劉輝環視所有大臣。
「首先孤希望取得眾卿的同意,關於孤所舉薦的茶州州牧人選,可有人反對?」
沉默、便是答案。
燕青忽地從多項證物當中抽出一卷畫軸。攤開畫軸,只見一名貌似父親一般福泰豐腴,即使保守估計仍然感覺很會花錢的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笑臉盈盈。而女子戴在手上的戒指……
「這就是那個假髮大叔跟李侍郎提親的對象嗎?不過呢、哎呀呀——想想這家人吶、還真會搞笑呢!他女兒居然大搖大擺戴上尚未完成的假戒指,他卻完全沒有察覺,就直接繪成肖像畫交給李侍郎大人——這麼一來等於就是開門見山擺明了『我就是幕後主謀』嘛——」
「……呃——我覺得、這次會不會做得太過火了……?」
「所以才說你是個濫好人。」
動作利落剝著椪柑皮,紅玖琅語氣不屑的說道:
「連自己的女兒都被人欺負了,你居然還有辦法擺出一臉傻笑。」
「哪兒的話,正是因為你跟黎深比我來得更關切,所以我就不必操太多心了。」
邵可一派悠哉的回應,老實說讓一旁的人看了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為什麼他會是我的大哥?)
自從懂事開始,不知道思索過這個問題上百次上千次。
「所以我才說你笨吶!玖琅,你對大哥一點也不了解!」
驀地憶起黎深的一番話。只有面對二哥的時候,即使被罵,玖琅也不做任何反駁。因為他認為二哥是這輩子唯一超越自己的人,因此玖琅驅逐了不成材的大哥,遵循亡父遺訓迎接黎深成為紅家宗主。於是這十數年來,二哥固然身在紫州卻展現出卓越的領導能力。
(……可是,二哥就是不回本家。)
追隨離家的邵可前往紫州的黎深從小便異常仰慕他的大哥。玖琅完全不懂這個白痴到底哪一點好,不過每次他一說出這個想法,黎深總是得意洋洋的表示:
「算了,反正你不懂也好,大哥是我一個人的大哥。」
真氣人。
「……反正……」
「嗯?」
「反正我就是完全不了解大哥。」
塞了滿嘴的椪柑,邵可苦笑道:
「怎麼了?你在鬧彆扭嗎?」
「我?怎麼可能。」
「不就是鬧彆扭嗎?瞧你眉頭攢得死緊。」
「這是我的習慣。」
「不是不是,你現在皺起眉頭就跟嬰兒時期哭鬧的時候一模一樣,真懷念。」
玖琅啞口無言,邵可則毫不客氣的大口吃著盤子里剝得乾乾淨淨的椪柑。
「玖琅你還是那麼能幹,上頭有我這麼一個不長進的大哥、加上個性桀驁不馴的黎深,害你不得不變成事必親躬,這該怎麼形容才好呢……對了!就是樣樣精通、窮苦一生!」
「窮苦?我哪裡窮苦?」
「只是俗諺罷了,意思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卻一點好處也得不到。你跟黎深不同,做事一向認真,只要有事拜託你,往往都是麻煩棘手的問題……雖然始作俑者是我。」
邵可放下牙籤。
「……因為我……放棄長子的義務,導致父親將全部的期望寄托在你身上,而你也明白黎深向來隨性而為,從來不聽父親的話。」
「……對你倒是百依百順。」
「唔——嗯、也是啦。不過在你出生後不久我就離家了,從此以後幾乎沒有再回到紅州……你一定覺得很寂寞。」
再怎麼無能,好歹也是紅家嫡長子。到了王都或許可以建立一些有用的人脈關係,於是父親將當時年少的邵可以遊學名義隻身送往紫州,在當時國內局勢不斷惡化的情況下,這個動作很有可能使暗地期待一無是處的長子因此喪命也說不定。
然而邵可並沒有死,而且他在王宮——先王身邊做了許多事情。
「不會,不用每天看到你這個遲鈍的大哥,我覺得很開心。」
凝望板起面孔的玖琅,邵可笑道:「這麼說或許也對。」
注視大哥細長的眼中透出溫和沉穩的目光,玖琅憶起了多年前的過去。
大哥總是被雙親與親戚嘲笑,認為他不像自己的弟弟,什麼事都做不好!又說他沒骨氣、沒自覺、沒能力、一無是處!
可是大哥仍然面帶微笑,溫和的笑容不帶一絲陰霾。
——所有人包括自己在內從來沒有開懷笑過。生長於那座府邸,只有一個人不知從何學會了溫柔的微笑而且從未遺忘,也就是二哥唯一心繫的人。
真對不住……邵可喃道。
「讓你……吃了不少苦,我一直——想向你說聲抱歉。」
「現在說這些——」
「是啊,現在說這些要做什麼?道歉並不能改變任何事情。」
「——還不都是你們……把我一個人……丟在那個家——」
玖琅緊咬唇瓣,邵可一如過去輕撫著他的頭。
「如果倦了,就隨時放下一切來找我吧,你做事一向認真,總是顧慮太多,這麼多年以來你一直為紅家付出,已經足夠了——謝謝你。」
「……我……討厭你,你其實跟二哥一樣自私自利。」
「說的也是……不過,我喜歡你。」
「直到現在我仍然認為,把你逐出家門這個做法是對的。繼續留在那個家,你遲早有一天會崩潰。」
「玖琅……」
「可是,大嫂去世的時候,我來不及制止當時府上所發生的事情,關於這一點我一直感到十分內疚。」
那時親戚派來負責監視的家丁們趁著大哥失去愛妻而茫然無措之際,如同禿鷹一般貪婪無厭的搜刮所有財物甚至是大嫂的遺物之後逃之夭夭。
「……你遠在紅州,而且人非萬能,怪只怪我精神恍惚、注意力不集中。」
「正因為如此,我和二哥必須隨時照顧你。」
他們所能做的,是在事情結束之後找出每一個家丁,讓這些人見識生不如死的人間煉獄再殺了他們,並削下他們的耳朵、挖出眼珠各自送往親戚住處以示警惕。
「沒關係,我並沒有因此喪失一切,因為我把最重要的事物藏在任何人也無法搶走的地方。」
「……對不起……」
「啊啊、原來你是為了向我道歉,才會前來找我……最不適合待在那個家的…恐怕…是你才對。玖琅,你太溫柔,實在不應該把那個家交給你。」
玖琅不同於黎深,他完全不知道邵可所做的事情。不知道在那個家邵可所做的事最見不得人,也不曉得邵可在離開紅州這些年來,究竟在做些什麼。
三個兄弟真的很像。一旦做下決定便可以冷酷到令人髮指的地步。為了保護心愛的事物不惜犧牲一切,同時能夠完全控制個人情緒。邵可瞞過了父母也騙過了幺弟——其實在三人之中,玖琅才是最為直率又溫和。
結果卻將他留在最痛苦煎熬的地方,讓他變成這般模樣。
不過,玖琅聞言卻不悅的抬起臉。
「——大哥你是什麼意思?難道你認為我比不上你?」
「呃?不是、我是說……」
「請不要侮辱我,被大哥同情就代表我沒救了。」
「……………………對、對不起。」
「為什麼動不動就開口道歉!堂堂紅家長子為何要如此輕易向人低頭!」
「……呃、我……」
「——我不可能丟下紅家不聞不問,這次前來,也是為了絳攸與秀麗。遲早有一天要讓絳攸以義子身份正式冠上紅姓,迎娶秀麗並繼承紅家家業,因為他是二哥一手拉撥長大的兒子,此外據我調查,他雖然討厭女人但面對秀麗的態度卻是截然不同。」
「調、調查得真詳細。」
「因為此事攸關紅家存續問題。」
「不過,這件事應該還要再等一陣子吧。」
邵可平靜表示,玖琅剝著椪柑皮的動作停了下來。
「……大哥你打算讓她去嗎?」
「那孩子一定會點頭的。」
「胡來!很可能會有生命危險的!」
「不會的,陛下已經採取了因應對策,相信你跟黎深也是。」
——還有,我也是。這句話並未說出口,邵可繼續說道:
「我不想干涉秀麗的婚事,絳攸大人是一位青年才俊,我並不反對,然而,最後的決定權掌握在秀麗自己手上。」
玖琅喟嘆一聲。
「……那孩子、是紅家的長千金,足以成為一國主母的少女,這個事實無論如何是不會有所改變的,秀麗之前的世界一直局限在這個小小的家,但從此以後就不一樣了,她將以官吏的身份投入權力鬥爭的漩渦之中,如此一來便等同於把一隻小羊扔到一群野狼面前。」
「所以在這之前,先撮合她跟絳攸大人?說的也是,這也是一種保護她的方法,不過,那孩子的直覺也會告訴她一旦她嫁人,勢必有人會借題發揮,引發一場辭官風波。所以我想,現在的她是不可能點頭的——放心好了,秀麗身邊尚有一位強而有力的牧羊人。」
其實,邵可還察覺到另一個可能性。當朝廷主動需要他的女兒之際,肯定會將秀麗的名字列入尚未娶妻的國王王妃候選名單之內。
——只不過,決定權仍然在秀麗手上。
見兄長笑著表示多謝關心,玖琅不禁別開臉。
「秀麗除授之日你能出席嗎?我知道你是特地前來恭賀的。」
「我沒那麼多空閑時間。」
「你要走了嗎?」
「我又沒這麼說。」
「啊、那我去準備房間,還得讓秀麗認識一下你這位叔父才行。」
趁著匆忙起身的兄長不注意之際,玖琅微微竊笑。
這一天,秀麗穿上或許是最後一次的進士服。
梳好髮髻,略施薄粉,秀麗覷覷鏡子,接著望向天際。
耀眼的藍天一望無際,今天是個大晴天。
包括秀麗在內的所有進士,看見並排坐在大廳的朝廷重要文武百官,不禁感到疑惑。
「……奇怪,我聽說按照慣例,應該是在吏部,由吏部尚書大人宣布官職並頒發聘書才對。」
「是啊,我聽到的也是這樣,現在這樣不就跟國試及第那時的情況一樣嗎?」
「隨便啦。現在比較重要的是會被分發到哪裡去,我一定要進中央。」
「我的話,比較喜歡到地方去——秀麗姐你呢?」
大言不慚宣示自己的野心就是操控中央的珀明確實很適合留在中央;而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對於細節相當在意的影月比較適合地方吧,那自己……
「哪裡都行,無論到哪裡,做的事情都一樣。」
——無論身處何地,秀麗的目標永遠不會改變。
此時,魯尚書入內。
「啊、魯禮部官……不、是魯尚書大人。」
「無妨,哪個稱謂都一樣,本年度陛下登基初年進士及第一甲二十名,破例由陛下親自授予官職與聘書。」
這番話引起進士之間的嘩噪。
其中,魯尚書難得微笑望著秀麗。
「——紅進士說的很對,無論位居什麼官職,無論身處什麼地方,你們該做的事情不會有所改變。官吏的存在價值究竟是什麼?——請各位隨時捫心自問,如此一來便自然會明白職責所在。」
銅鑼聲響,魯尚書旋過身去。
「好了,現在就是,你們做為朝廷官員的第一步。」
新科進士接踵獲頒官職與聘書,有人哭泣,有人雙腳顫抖的上前領受。
「——碧珀明,孤命你擔任尚書省吏部下官。」
「微臣領旨。」
能夠被分發到最為仰慕的絳攸大人隸屬的吏部,向來信心滿滿的珀明甚至連聲音也聽來嘶啞。
「你向吏部尚書大人提交的『官位與職官重新編整』的文章孤也看過了,你的論點相當令人玩味——足以讓吏部尚書以及吏部侍郎對你印象深刻並極力爭取。吏部固然嚴苛,不過可以學習到不少事物。根據魯尚書大人的報告,你應該能夠通過一連串考驗,孤期待你的表現。」
「——微臣遵旨。」
珀明必恭必敬接下一紙聘書以及吏部下官專屬纓飾。
「——最後,杜進士、以及紅進士,請到前面來。」
一次點名兩人,大廳充斥著不解的吵嚷。
被點到名的兩人也為之一驚,彼此交換了目光之後,便一同走上前。接下來——
「本年度狀元及第杜影月,以及探花及第紅秀麗,孤名你們『兩位』、擔任茶州州牧。」
國王逐字逐句說得一清二楚,此話一出,整個大廳立刻陷入一片錯愕之中,不用說最為詫異的就是兩個當事人。秀麗與影月面面相覷,想確定自己剛剛是不是聽錯了。
「陛、陛下!究竟——您讓如此這般的新手一夕之間躍升成為官位僅次於各省部門長官的州牧究竟是何用意!?而且一次還派遣兩個人——」
「兩個人都是不成氣候,所以孤認為湊在一起正好。」
「這、這太荒唐了——」
「那麼大人您願意擔任茶州州牧嗎?」
開口的官員隨即噤口不語。
「那麼,其它還有哪位大人自願前往?不過即使高層長官想去,孤也不會放行。」
在場沒有一個人舉手。
劉輝嘆了口氣。
「好吧,那你們到底想怎麼樣?當時為了前任茶州州牧人選爭論不休、鬧得沸沸揚揚,結果只好派出一個根本沒通過國試的無名青年,然而他在副官的輔佐之下,平定茶州諸多問題,將全州治理得有條不紊,縱使缺乏官位,資歷乃至於一無所有,他依然全力克盡茶州州牧得職責。」
「這、這是因為有那個才子,鄭副官大人從旁輔佐的關係。」
「這的確是很大的因素,因此這次也會設置副官,由於新任長官有兩名,副官也不落人後增加為兩名,其中一名由茶州現任的鄭副官大人繼續擔任,另一名是——浪燕青,請上前來。」
「遵旨。」
突如其來提到這個名字,秀麗與影月大吃一驚——燕青!?
燕青不自在的穿著一身官服,以緩慢卻輕盈的步履走上前,看到呆若木雞的兩人,隨即浮現平日一貫的笑容。
「孤任命你成為另一名茶州州副官,想必身為前任茶州州牧的你一定可以善加指導這兩人,你就陪同這兩人,一起前往茶州吧。」
秀麗與影月一時楞住……剛剛,好像聽到了什麼驚人的消息。
(……呃?什麼前任茶州州牧?我聽錯了吧?重點是燕青為什麼會在這裡……)
秀麗用她那完全摸不著頭緒的腦袋拚命思索,不過對話依然持續進行著。
「微臣遵旨。」
「且、且慢!記得他連准試也沒通過!」
「今年通過了,已經具備了地方官員的資格,只是跳級較快,比一班人來得更早嶄露頭角罷了。」
未免也太早了吧!哀嚎聲此起彼伏。
「……不過,他擁有傲人的成績,數年來擔任困難度最高的茶州州牧所展現的處事手腕,只擔任地方官吏顯得大材小用,此外據說他去年夏天在戶部以臨時政務官身分為黃尚書處理公務,表現優異,而且也有正式的聘書。將一位足以適任中央官署政務官的人材閑置不用豈不暴殄天物。」
燕青有些難為情的搔搔臉頰——心想……要是他實話實說,其實他在茶州准試的名次是倒數第二名的話,不曉得大家會有什麼反應——
「基本上來說,連州牧都無人願意出任,更何況要找到副官人選?孤已經私下徵得朝廷三師以及四省六部的長官、副官們的同意,在座哪位還有異議?」
既然得知高層長官已經同意,官員們便不再插嘴。
環視鴉雀無聲的大廳,劉輝點了點頭。
「——此外,由於茶州情況特殊,因此破例為他們兩人設置專屬武官,茈靜蘭。」
「臣領旨。」
「根據白大將軍的請求,指派你成為兩位州牧的專屬武官,職稱上特別拔擢進入右羽林軍,但具有不受羽林軍管轄的許可權,此許可權可凌駕州將軍之上,你的任務是一同前往茶州,輔佐兩位新任州牧大人,接下來……」
這句話讓白大將軍聽得蹙起整張臉,一旁幾乎很少開口的黑大將軍逐字喃道:
「……被他溜了,雷炎。」
「少啰嗦!可惡、只有頭銜掛我的右羽林軍?臭小子居然敢耍我!」
「……誰叫你誇口說什麼要求都答應,又不先把話聽清楚,結果好處全被佔盡了。」
「你、可惡!黑燿世你這傢伙!今天怎麼變得那麼多嘴!」
「因為睽違許久,終於得以就近瞻仰那把名劍,我今天心情大好,瞧——」
只見劉輝取出一對寶劍,原本正襟危坐的眾武官見狀不約而同引起一片嘩然。
「『幹將』、『莫邪』……!」
長年以來被封印的雙劍。過去先王曾經將這對堪稱國寶的寶劍御賜給眾所公認文武雙全、出類拔萃的清苑太子。
「……這是孤所敬愛的王兄曾經佩戴過的雙子劍,由同一塊礦石製成的『幹將』與『莫邪』——當時父王御賜一對寶劍,但清苑王兄將其中的『莫邪』贈給了孤。」
擔憂幺弟隨時會有生命危險,兄長毫不遲疑贈送其中一把寶劍。
「雖然當時孤太年幼,無法佩劍。」
然而,只要待在這把寶劍一旁,便會感覺有股奇妙的力量在守護自己。那是王兄留下的、唯一的具有實體的回憶。在孤獨的夜裡他總會睡在這把劍的旁邊。平日與宋將軍習劍之後,從不讓任何人接近寶劍。他一直不斷等待,等待沉睡之中的另一把寶劍的主人現身。
原屬於一對寶劍,只剩一把便毫無意義。當他了解到這一點之時,他便將寶劍封印起來,但是……
「……這把『莫邪』是孤的寶物,孤將清苑王兄佩戴過的另一把『幹將』賜給你,你很適合這把劍。」
這個舉動的意義遠超過賜『花』,而且是針對一個無名的衛兵。在場掀起一陣騷動,但在見到兩位羽林軍上將軍靜靜頷首,所有人又沉默下來。
靜蘭輕笑起來——曾經那麼年幼的小弟,現在居然可以揣測他的想法了。
曾經是太子的自己所佩戴的寶劍。並非現在的自己所佩戴的純粹裝飾用的劍,而是能夠取人性命的名劍。——是的,他決定再次提劍,裝飾用劍對他而言根本毫無意義,如此一來便無法留在心愛的人身邊。劉輝所暗示的正是這一點。
「微臣遵旨。」
一介衛兵行禮如儀、進退得益的舉止令部分高層官員為之瞠目,腦海剛閃過一絲似曾相識的印象,隨即被劉輝接下來的話語所打斷。
「那麼,最後,孤再詢問杜進士與紅進士,一如所有官員的反應,茶州屬於危險地帶,孤準備採取各項措施以保護你們的身家安全,但無法給予絕對的保證。」
秀麗跟影月抬起臉。
「你們兩位,仍然願意以州牧身分前往嗎?當然,拒絕也無妨。」
「——願意!」
兩人異口同聲回答,接著四目相視,淺淺一笑。
「微臣遵旨。」
見兩人一同行禮,劉輝想擠出笑容,可惜失敗了。
「那麼,孤賜予二位聘書、官服、茶州州牧專屬玉佩於印信,但這些物品不能做成兩份,所以你們各自拿取一項即可,代表你們倆人同時擔任茶州州牧。」
在一片寂靜之中,秀麗選了印信,影月拿了玉佩,前所未聞的兩名茶州州牧就此誕生。
「另外,孤還有一項禮物。」
劉輝把台上僅剩的兩個小盒擺在兩名新任州牧面前。
「孤要賜『花』予你們二位。」
此時又引發比先前更大的騷動,直到目前為止,獲得『御賜之花』的僅有兩人。亦即李侍郎與藍將軍這兩株在後世被譽為『雙花菖蒲』而已。這兩人還可以理解——但賜花給尚無任何功績的新任官員,實在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特例。甚至公認為下任宰相人選的兩名尚書也尚未獲得國王的賜花。
而面對遞至眼前的『賜花』,秀麗與影月也瞠大雙眸。「『花苞』……?」
看見這朵出人意料的『賜花』,論誰都會大吃一驚。劉輝點點頭。
「代表『無限的可能性與希望』,孤非常期待兩位將來會開出什麼樣的『花』,當花苞順利『綻放』之時,孤屆時將會賜予你們盛開的『花』。」
明眼人一聽便明白『賜花』的真正含意。
這正是代表了國王的祝福與期待,同時也公開宣示保護前往危機重重、問題如山的茶州赴任的兩名州牧的決心。並旨在顯示這兩個人在將來——勢必成為國家棟樑。這是一種對於兩名年輕才子貼心到讓人嫉妒的祝福方式,包含了凡是加害這兩人之人便是國王之敵的暗示。
秀麗與影月垂下頭。